黑霧裏十分寒冷，這種冷與北海的冷不同，也與玄冰洞的冷不同。

這是一種孤獨的，空曠的，由心而生的冷。

瑤華沒有想到自己竟沒有立刻歸元，且除了冷之外，她也沒有任何別的感覺。

瑤華更沒有想到的是——魔族內部並非什麽也沒有。

這裏有很多……神。

從外界看，那團黑霧裏是一片漆黑，什麽也看不見，但在內部，這裏並不是什麽都看不見，雖然有些陰沈，但仍能夠勉強視物。

瑤華一進去，腳下便是弱水，她本以為自己會被吸進去，但沒想到弱水已經凝固，並不是凝固成冰，而是靜止。

踏過弱水，能看見霧波仍是霧波，只是裏面毫無生氣，樹木與生靈全部已經消失，只剩下光禿禿的泥土。

裏面的神族似乎已經失去了神志，見到她便一擁而上前來攻擊，瑤華擊退一撥，還沒喘上口氣便又來了一撥。

瑤華從這些仿佛走屍一般的神族中看見了幾個熟面孔，認出他們是那些被吞噬進魔族的麒麟族。

喜悅還未漫上頭，她便已經見到了她方才考慮到此處時，想要找的那兩位神族——

堯澤與子菀。

他們和別的神族並無什麽差別，一見到她二話不說就提刀上來砍。

瑤華下意識回擊，看見堯澤與子菀和其他被吞噬的神族一般，毫無招架之力，輕易就被她斬成飛灰。

方才映入眼中的那兩張熟悉的臉，短暫得仿佛一場夢。

周圍的神族源源不斷地湧上來攻擊她，瑤華只是楞了片刻，身上已經傷了十餘處，凡是受傷的地方，都散發出她曾見到的那些黑霧，一縷一縷地，從她體內抽取著生氣。

——他們是真的嗎？

——現在所經歷的這些，究竟是現實，還是她的幻覺？

瑤華揪住心口處的衣裳，覺得呼吸困難。

——如果是真的，那麽她剛剛，是不是親手殺了堯澤和子菀？

——她真的，親手殺了青陽的父母嗎？

腦海裏驀然出現一個聲音：為什麽還要活著？

父母因自己而死，親族罵自己是個小野種，茍活多年，現在卻親手殺掉了自己的恩人。

為什麽要活著？

她還有什麽臉活著？

那個曾說過要與她相依為命的同伴，會恨她嗎？

彎月鐮落在地上濺起飛塵，沒有發出一點聲音。

魔族內部仿佛上演著一場默片，失去意識的神族們互相殺虐，兇殘的悲劇的，哀嚎的撕心裂肺的，全部壓在心裏發不出聲音。

瑤華的腦海中不知為何，忽然回放起青陽走出結界，被陰火包裹的那一幕。

她覺得自己的記憶正在消減，曾經的與現在的，逐漸都開始模糊，唯一清晰的，只有慘綠色裹住青陽身體的那一個小片段。

有誰在說話。

瑤華凝神去聽，終於分辨出那個聲音所說的話：

“他是被他們逼死的！”

他是誰？

瑤華想了很久，卻只能想起一個影子，慘綠色的一團，依稀能看見一個人影。

“青陽……”

她開口喃喃，在一片寂靜中，終於發出聲音的這兩個字清晰無比。

瑤華覺得腦仁生疼，好像有人正拿著刻刀在她的頭骨上刻字，一筆一劃，刻下了兩個字——

“青陽……”

那個聲音還在說話：“他是被他們逼死的！”

瑤華摸索著尋到被自己丟掉的彎月鐮，撐著它緩緩站起身。

“你們才該死……”她舉起彎月鐮，一字一句地發問，“……憑什麽逼他……”

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：殺光他們！

瑤華的眼睛變為赤紅，彎月鐮隨著她的揮動發出耀眼的紅光，所過之處帶起一片血色，仿佛能撕開陰沈的黑色霧氣。

血液濺在她的臉上，傳遞著一絲暖意，使得原本由心而生的寒冷被一點一點剝離。

待到彎月鐮再沒有碰到任何阻礙，瑤華赤紅的眼才終於黯淡了一點。

她環顧周圍，只看見滿地血色，入眼再無一個活物。

瑤華彎下腰深吸了一口氣，頭腦中的那股莫名的熱意還未消散，忽然聽見有人說話，在寂靜中十分突兀：

“鳳凰族後代？”

是個十分清澈的女聲，從身後響起。

瑤華猛地轉身，卻什麽也沒看見。

“別找了，一縷殘魂罷了，你看不見我的。”

瑤華握緊彎月鐮，皺了皺眉，“你是誰？”

聲音的主人發出一聲輕笑：“如今的小輩都已經不記得我了麽？”

瑤華等了一會兒，她卻終究沒有介紹自己，只道：“我是見你顏色與我相同，才出聲提醒的——擁有這樣的色彩，可不能如此輕易就被魔族打倒，否則我鳳凰族顏面何存？”

瑤華一楞：“你是……鳳凰族先祖？”

“什麽先祖不先祖的……”那聲音笑了一陣，才接著道，“魔由心生，只要你處理好心結，便不會被它操控。”

瑤華的記憶匣子終於被這句話，臨行時崇雲天尊所說的話緩慢地被重新想起。

心結……

瑤華知道，自己的心結一直只有那一個，便是當初失手殺了青陽同族的事情。

青陽那是說——“我如今只剩下你。”

從此她雖未曾躲著他，但這心結從來不算解了。

“要處理好心結，並非一定要解開它。既然它已存在，便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，哪裏又是那麽容易解的呢？”

瑤華擡起頭：“那怎麽辦？”

“正視它，接受它。”女聲嚴肅了些，“愧疚也好，後悔也罷，只要你接受這些情緒，知道這情緒由何而來，便是讓它背負一生，又有何懼？若是只知逃避，不願背負這些情緒，那麽被它操控，豈不是理所當然？”

瑤華內心一震。

那聲音又道：“原本我已將這魔頭扔到了虛空，與它相生相克多年，後來卻又被召回世間兩次，這一次待得有些久，實在是因為我有心無力。你們這些孩子，究竟殘殺了多少生靈？”

瑤華張了張嘴，答不上來。

多年前看見那位麟帝寢宮下的生靈屍骨時，她也被震驚了許久。

女聲嘆了口氣，“原本再過一段時日我便能將它帶回虛空，卻不知為何，今日它的力量又強了些。”

她聲音很低，似乎是在自言自語，瑤華便也沒有接話。

“丫頭，你來得正好。”女聲大了些，“這魔頭滋長的力量來源於殺害生靈的那位神，若是能有與之血脈相連的神族之神力，我便能與它抗衡。你將你的神力渡與我，我帶著這魔頭滾回虛空去，免得它再吞噬生氣。”

瑤華終於知道崇雲為什麽說需要祭品，原來是為了將神力渡給這位先祖。

“我要如何渡給你？”

“你只說你願意便是，我自己來取。”

“哦，那我願意。”

“……你這小丫頭，倒挺幹脆。”

瑤華眨了眨眼，“難道以前來的神族不幹脆嗎？”

“倒也不是，只是往常他們大多困在心魔中，並無清醒的時候，我也從未問過，只管取了用便是，左右進來了都出不去。”

……所以根本就不是在詢問，只是客套一下麽？

瑤華嘆了口氣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“你想取多少，便來取吧。”

話音剛落，瑤華便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沈重，五感也比往常遲鈍許多，而這變化正逐漸往更差的方向去。

迷迷糊糊間，瑤華問道：“您認得崇雲嗎？”

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問這個問題，但若是不問，這問題便梗在心中，讓她難受得緊。

一向回答得很迅速的聲音此次卻頓了頓，許久，她才開口道：“你知道他？”

瑤華點點頭，“我進來之前還和他說了話呢。”

“他……竟還活著……”

“恩，活得可好了，面貌年輕得不行，就是活得像塊石頭。”

“也是，”瑤華聽出了聲音裏的笑意，“不活得像塊石頭，怎能活這麽久呢……”

力量一點一點被抽離，瑤華覺得自己腦袋沈重，好像立馬就能睡過去。

臨睡著的前一刻，她聽見那個聲音還在說話：“小丫頭，你修為很高，我現在有力氣給你撕一個口子。你是出去不了了，但是我能送個別的小東西出去，你想要留下什麽？”

朦朧間，瑤華想起青陽曾說過很喜歡她的顏色，嘴角勾起淺笑，她低聲道：“我想……給他留一根羽毛。”

“神仙歸元，大多先是肉體失去知覺，再過一會兒，魂魄才逐漸消散，而你是因為修為散盡而亡，神形同時湮滅，這情況下，我還沒見著一個清醒的，你跟我說說，你現在什麽感受？”

瑤華實在不想滿足這位先祖變態的好奇心，癟了癟嘴，沒說話。

女聲又是一陣歡笑。

瑤華覺得她可能是因為在這兒待得太久，什麽事都能樂一樂，便大度地不與她計較。

“小丫頭，你的魂魄正一股腦兒從身體裏湧出來，我拔的這根羽毛大概不太幹凈，會有你一縷殘魂，你介意麽？”

瑤華咬了咬牙，用最後一絲意識回答了她的問題：“……不介意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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